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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人皮鼓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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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人皮鼓鈸

(一)披帛

“鼓震日夜,續接不暇。帝聞而拔劍。”——《起居註》

離蒙人春貢只有四天。胡知府近日監督北坊內喜迎盛宴,忙得腳不沾地,今晚終於得了空閑,宿在衙門後頭的廂房裏歇息。

他妻兒都在老家,孤身居京,索性一心撲在官務上。今夜照舊點盞燈,於睡前批了批公文。一天下來坊內還算平順,唯一的大事是袁記裁縫鋪著了火,所幸無人傷亡。他看著簿子上火防士語義模糊的記錄,覺得古怪。

這個袁記,繡品庫和後宅占了半條街,居然也能得到火防司批準。利運塔一塌,倒閉的鋪子那麽多,只有它不衰反盛,到底得了上一任知府朱廣弦多少庇佑......胡知府皺眉。

他提筆,寫了數語,打算找個機會上報皇帝。既然易燃繡品常年積堆,失火風險極大,應該隔三岔五派人去檢查才是。寫完這封折子,胡知府便吹滅了燈,聽見窗子撲棱被風刮了一聲。

自皇帝派他進北坊以來,他沒有一天忘記帝王提攜之恩。上任做的第一件大事,便是舉報金吾衛馬統領失職。聽說那廝和裴家關系太好。護衛皇家的首領,反而成了侯門走狗。 成何體統?皇帝果然領他的情,派人去他老家宗祠表彰,讚得妻兒老母都大有臉面。

胡知府躺在床上,一邊漫漫哼曲兒,一邊閉了眼,咂摸著奏折中的用詞。正自鳴得意之際,忽然,感覺有個極冷的事物橫在他的脖頸。

他睜開眼,首先看見了匕首的寒光。

胡知府從秀才一路讀來,肩不能提手不能扛,沒碰過刀劍,第一回 知道原來利器這樣冰冷。 下一瞬,眼前充斥一張蒙了黑紗的臉。喉頭的驚呼被立刻壓下去,因為刀上的寒光倏忽逼得更近。胡知府甚至感覺有鮮血順著脖子流下去,但一點也不疼,便懷疑那是否自己錯覺。

“說!鑰匙在哪兒?”蒙了面的人語氣狠戾,卻問了句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。

即使蒙住鼻唇,那張臉也太熟悉了。居然沒死......胡知府只覺心跳漏了兩下,短刀再逼近些,他只怕就要被嚇斷了氣。 “膽子這樣小。我又不一定殺你。”那人嘆一聲,手裏的刀卻絲毫未松,“你只管告訴我,坊門鑰匙在哪兒。我要出坊。”

自從利運塔塌了,北坊看守極嚴。坊門鑰匙除了當夜值班的金吾衛輪流保管外,便只在知府處留一把備用。但就算拿了鑰匙,想出坊,也得經過金吾衛的長刀。因此,胡知府每日把鑰匙揣在身上,並不覺有任何威脅。

他此刻悔之晚矣,卻也只能顫巍巍指指腰間。那蒙面人立刻從他腰帶處卸了鑰匙,然而將短刀依舊堵在喉頭。“別殺我......相識一場,你想出坊,我定然幫你,何苦殺我......”胡知府抖如篩糠,看見蒙面人欺身至他耳邊,話裏好奇:“你要怎麽幫我?”

“就,就說有要事向京兆尹報,我們一起坐馬車出坊,出了坊後,你隨意逃跑便是......”胡知府口不擇言,像一條死魚打著挺,扭著腕指了指床邊的書桌。他這一揮手,嚇了蒙面人一跳,那刀陷得更深。胡知府欲哭無淚:“桌上,桌上有折子!帶著這封折子給金吾衛看,就能出坊——”

蒙面人連忙取來折子就著月光狐疑一瞧:“就這點小事,大晚上去找京兆尹?”他咂摸一番,又看了看胡知府汗如雨下的方額,相信其中應該無詐,便一把揪住胡知府的領子,用刀頂著他出了房門。那晚剛好衙役們都在外頭布置迎接蒙人的彩燈,這衙門裏竟然成了空城。蒙面人便逼著胡知府和他一同上了停在院裏的馬車,揚長而去。

等僧錄司門前的街道也掛滿彩燈之時,胖嬸剛燒完了最後一盤山椒肉。今天晚飯豐盛,只因司裏來了個被裴大人接濟的流浪孩子,名叫鄭敬山。那孩子瘦弱可憐,眾人不便多言,卻忍不住背地置喙:難道僧錄司成了難民所?一個阿興之後又住進一個小山,不曉得要來多少流民才算完。

裴訓月對這些抱怨充耳不聞,只管把山椒肉撚了許多到鄭敬山的盤中。鄭敬山端了碗怯生生地吃,環顧桌上,卻不見下午那位和裴哥哥一同救了他的宋家哥哥。他拽裴訓月的袖子,小聲地問,裴訓月聽了,恍然驚道:“宋昏呢?”

“他說要去八鮮行給小山買甜糕,估計又去哪兒閑逛了。”有人接話。

買塊甜糕怎得一去就是幾個時辰?裴訓月心裏一跳。下午,她正和宋昏在房中相對,林斯致忽然來找,說是有些修塔的事情要講。二人一場敘舊只能中斷。誰知修塔的磚料等瑣事一講便是一下午。等到了晚飯桌上,她才驚覺,竟然一直未見宋昏身影。

他是獨自去查案?還是有什麽更重要的事情要做?裴訓月只覺耳邊反覆回響著宋昏下午說過的話——

“三年前東宮裏被燒成灰的屍骨其實是一位仆婦的兒子,因為來訪偶然,就沒有錄入名簿。而我僥幸逃出來,躲進密林。”

“確切地知道全幕,應該是半年多。如果說什麽時候開始知道,是三年前。”

“三年前,我第一次看見李崇在利運塔裏抱著一個小孩子......當時我太慌亂不敢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,誰知不多久之後李崇夢中猝死,那是他的報應......”

這是一場乍聽沒有任何破綻的回憶錄。但讓裴訓月生疑的地方在於:沒有任何人的協助,他怎麽頂著一身燒傷在密林中存活?建爐焚屍,植皮易容,這是僅憑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麽?至於“全幕”,宋昏口裏的全幕又是什麽......難道世上還有比太祖李崇在佛塔裏猥褻幼童更聳人聽聞的事?

目前,整樁孌童案,物證是詞卷,人證是鄭敬山。難道當真要逼問那孩子......裴訓月看了一眼如受驚的兔子般蜷縮在眾人中乖乖吃飯的小山,默默咽下去嘴裏的肉。

辣口的山椒她吃著竟一點滋味也無。霎時間屋外一聲巨響,原來是吏役們在試驗幾日之後春貢要燃放的煙花。一朵巨大的金牡丹炸亮滿天。裴訓月卻面色沈重,全無欣賞之意。她放了筷子,擦擦嘴,立刻站起身。

“大人去哪兒?”林斯致問。

裴訓月攢了一絲灑脫的笑:“去隔壁三仙居找找,說不定宋昏在那兒。”然而轉過身,那笑意卻倏忽消失。她出了門,竟真往三仙居去,只不過,官袍進,粉裙出。

“三仙嫂,拜托你掩護我下塔一趟,拿著我的令牌,說是我待會要進去,你得了吩咐提前給我送點吃食。我在你身邊裝作侍女。”裴訓月跟宋三仙密謀。

宋三仙仗義,不疑有他。二人剛出了後門,卻看見不遠處的北坊衙門裏,一輛馬車飛速從門中駛出。

“這麽晚了,胡知府要去哪兒?”宋三仙嘟囔。裴訓月看了一眼,並未往心裏去。她只一心按住自己腰間,那兒別了楚工匠給的詞卷。忽然,天空中一聲鷹嘯。那熟悉的海東青竟又飛來在二人周身盤桓,這回卻並不活潑,而是用喙焦躁地啄裴訓月的裙袂。宋三仙被這猛禽嚇到,捂著眼輕輕叫了一聲。裴訓月卻撫了撫鷹的羽毛,不解其是何意。

“你的主人呢?”她低低問。海東青聽不懂她的話,只顧撲棱著。眼看就要吸引過路人的註意,裴訓月連忙將面紗覆了面,顧不得海東青,一揮馬鞭帶著宋三仙馳遠。那雄鷹徒留夜空,又望著她的方向哀哀盤旋許久才停。

裴訓月在宋三仙的掩護下上了水輪梯之時,也正是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北坊坊門口之際。守坊的金吾衛照例揮刀示意車夫停下:“坊門已閉,不得擅出。”

車裏伸出半個身子,披了一身輕如燕羽的狐裘,周身令人不可逼視的氣度,那一雙眼卻平實得很。金吾衛一見立刻變了臉色,拱手行禮,隨即開了坊門。“多謝。”那人微微一笑,又坐回馬車。小小的車廂內,他剛擺好身子,就感覺狐裘後頂了個冰涼的物事。

車廂裏角落握著刀的人,嘴上蒙了膠布,手裏握住的刀卻將刃刺破狐裘的皮,僅僅隔了一層衣裳就要紮穿那人的背。誰知那人一點都不惱,端正坐著,笑道:“別動氣。”

“當然,我知道你能殺我,”那人輕輕說,“可你不想殺她,對不對。”說罷,他從懷裏抽出一柄小小的物事,昏暗車廂中,叫人費力才看清了,那是一卷金色的披帛。

披帛上繡了飛舞的群蝶,蝶翅鑲了碎鏡,映出廂簾外璀璨星河。

馬蹄一躍便駛出了北坊的地界。騰空的鐵蹄甫一觸地,震落月色如水,佛鐘聲動,工奴號起。裴訓月停了馬,在宋三仙的掩護中下了水輪梯,走入小樓。她做好闖空門的準備,不料,楚工匠竟當真在那間曾經迎過她的屋子裏,就盞油燈讀著什麽。

“三仙嫂,今夜多謝你。”裴訓月快走到房門口時,悄悄朝宋三仙道。宋三仙嫣然一笑:“小事。大人的忙我肯定幫。”說罷,遞過食盒,識趣地轉身離開。裴訓月放輕腳步進了楚工匠的屋子,攏了門。楚工看她又穿女裝,楞了一瞬。

“大人,您怎得又喬裝過來了?”

“上回還沒來得及上塔,就遇到張通突然出事。我今兒來尋你,還是為了這詞卷。楚工,能不能再帶我上一回塔,去你找到詞卷的第八層?”裴訓月取了面紗,問。

楚工匠古怪地垂了頭,並未立刻作答。半晌,才見他站起身來,那臉上竟又恢覆神色如常。“欣然領命。但大人還是莫穿這身衣服,引人註目,我這有件工奴袍子,請大人套上吧。”楚工匠說著,遞過來一身青袍。裴訓月這才恍然想起,說:“啊,我上次從這裏慌亂出去的時候,也曾順手借了你一襲工袍,但一直忘記還給你。”

“不妨事。”楚工匠扯了扯嘴角,“大人上回也把披帛落在我這兒了。”

他說罷,開了門,領著裴訓月悄悄往樓上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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